原標(biāo)題：孔維：我可以，為什么不
2016年的一個傍晚，導(dǎo)演邵曉黎和副導(dǎo)演正在為新電影中夢露一角的選角而發(fā)愁。
“誰來演呢？”邵導(dǎo)扶著額頭，他說：“我想不出來?！?/p>
倆人傷神了一天，他送副導(dǎo)演出門，在馬路上看見一抹倩影飄然而過，邵導(dǎo)指著那人的背影說：“站住，她就是夢露!”
她是夢露，也是孔維。這樣的戲劇性事件，在孔維的人生中不是單獨出現(xiàn)的。
早年知名大導(dǎo)演選賀歲片女主角，對孔維說：“定了，就是你了?！笨拙S卻擺擺手，認真的說：“我不行?！?/p>
孔維對自己說了很多年的“我不行”，懷疑人生的次數(shù)像是日常吃飯，肯定自己的時候反而像靈光乍現(xiàn)一樣偶然。
改變就發(fā)生在這兩三年間，當(dāng)邵曉黎讓她出演夢露的時候，孔維沒有說我不行，而是說：“我可以啊?！?/p>
三年后，孔維帶著我們在邵曉黎導(dǎo)演工作室提前看了《我的寵物是大象》的成片。
這是一場精準(zhǔn)點映，她坐在我身后，時而輕笑出聲，時而一聲嘆息。百感交集之中仍然兼顧著周遭一切，回答著大家的問詢。
她大概是看我一直努力坐得筆直，便拍了拍我的肩膀，低聲說：“你可以躺下?！?/p>
看完電影，孔維張羅著帶大家去吃飯。她開著車載著我們一行三四個人，一路上她會參與所有有關(guān)電影的話題。
“坦白說，你們覺得這片子到底怎么樣？”孔維的語氣里充滿了不確定，她是真的期待中肯的答案。
大家說：“你很漂亮啊?！?/p>
在很多人眼里，孔維是女神。但恐怕很多人不知道，“神”是這樣謙卑的存在。
孔維是體貼的，一個南方女子，在飯局上像個東北女人一樣愛張羅?！皝?，我給你盛湯?！笨拙S脫掉外套，收走了全桌人的湯碗。
著名策劃人譚飛接過湯碗，問她：“孔維，你是不是有點討好型人格？你想照顧到每一個人?！?/p>
孔維笑，“那我不管了?！?/p>
在采訪中，孔維表現(xiàn)出了十分的坦誠。她不回避自己曾經(jīng)的軟弱，甚至把自己形容為“泥”。
在聽她講了無數(shù)個幕后故事之后，我仿佛看到她曾無數(shù)次把自己摔在地上，又無數(shù)次的把自己拎起來。
曾經(jīng)的孔維，是膽小的、自卑的、懦弱的，如今的孔維是自信的、強大的、無所不能的。
她甚至?xí)磫枺骸拔铱梢?，為什么不呢？”演員孔維，是個妙人。
認為自己是留級生的孔維
新年剛過，孔維在自己的小工作群里發(fā)了一條消息，“我要火了?！?/p>
經(jīng)紀(jì)人連忙激動的問她：“是電影要上了嗎？”
她笑，“不是，我就是有種感覺。”
這種自信，是孔維從前沒有的。很多人看到她的照片會“哇”一聲，性感、風(fēng)情、有標(biāo)志性，她長了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和高挑的身材。
在別人看來，以上都是優(yōu)勢。而對于幼時的孔維而言，那是障礙。
她說：“我小時候比班級里的男生都高，就感覺自己像一個留級生?！?/p>
為了減少身高差，孔維會故意駝背，讓自己顯得矮一點。她無意出眾，恨不得自己扎在人堆里，無人關(guān)注。
家里哥哥長得很漂亮，家里給她起了個外號，用貴州話說是“丑女子”。大概那些同學(xué)不會想到，多年后這張面孔驚艷亮相威尼斯，人們稱她為“東方的茱莉亞羅伯茨”。
時至今日，孔維依然說：“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性感，我也沒有覺得自己的長相是優(yōu)勢，我知道自己是小眾臉。我現(xiàn)在也只是不讓外貌成為我的障礙，我接納了?！?/p>
從小對自己信心不足的孔維，從來沒有想過要做演員。她喜歡小孩，想過要去做一名幼教。她喜歡音樂，在家里聽卡帶，學(xué)會了越劇《紅樓夢》的全本唱詞。越劇黃梅戲，她都可以票。
考電影學(xué)院是個純粹的意外，她偶然遇到電影學(xué)院的師兄，人家勸她：“你應(yīng)該考我們學(xué)校?！崩M，說：“這里是火車站?！?/p>
孔維哈哈大笑，“這是學(xué)生宿舍？這不是火車站啊。”
對方訓(xùn)她，“孔維你記住，說這里是火車站就是火車站，你不能笑。”
整個考試過程中，孔維就記住一點“不能笑”。她信心十足的認為自己不會通過，連放榜都沒去看。直到接到班主任崔新琴老師的電話，“孔維，你沒看榜嗎？你去看。”
孔維記得她跑過去，遠遠的看見了自己的名字，身邊有很多人在跑，但那一切都是模糊的，她只看到了自己的名字。
認為自己不行的孔維
孔維就讀的班級是知名的96明星班，陳坤、趙薇、黃曉明等等都是班上的同學(xué)。孔維是班長，不善言談，毫無心機。她形容自己為“悶葫蘆”，不太會表達。
那時候?qū)а輩亲优橛捌秶琛氛邕x女主角，副導(dǎo)演打電話叫孔維過去試鏡，孔維竟然說：“我可以叫我的同學(xué)一起去嗎？”
我問：“你不怕別人搶掉你的機會嗎？”
孔維搖搖頭，“我沒那種想法?！?/p>
帶著一大幫同學(xué)呼啦啦殺到籌備組，吳子牛導(dǎo)演也是不善言辭的，抬頭看了看，“你們中午吃飯了嗎？”
孔維說：“沒有?！?/p>
吳子牛勸：“那你們回去吃飯吧。”
第二天副導(dǎo)演又給孔維打電話，特意叮囑她，“一個人來?！蹦谴卧囩R為孔維爭取到了人生第一部作品，也是第一個女主角。
那時候的孔維依然處于不自信的狀態(tài)，她看通告單，一看到第二天有自己的戲份，腦子里就兩個字“完了”!
恐懼、自卑，見到導(dǎo)演都會閃躲。孔維說：“我那時候都懷疑，我這四年到底干嘛了？”
在《國歌》劇組，每天一大早被拎起來化妝。上海的冬天很冷，孔維穿著戲服準(zhǔn)備進化妝間暖和一下，一只腳邁進門檻，立刻被化妝師吼道：“誰讓你進來的？”
孔維一言不發(fā)的縮回那只腳，轉(zhuǎn)身看著外面的黃浦江。逆來順受無限委屈的孔維，對著大江大河，痛哭不止。
班主任崔新琴曾經(jīng)說，“班里誰都可以不管，有兩個人不能不管，一個是郭曉冬，一個是孔維。”
畢業(yè)后，孔維報考了北京人藝話劇院，成為了該院建院50年以來，招收的第一個電影學(xué)院的學(xué)生。
她記得那天風(fēng)很大，天氣很冷。她站在考場外面，不停的給自己打氣。她已經(jīng)知道自己錯過了太多的機會，暗暗發(fā)誓一定要考進人藝。
等進到考場，臉都凍紅了。考官問她：“你等半天了吧？”孔維死不承認，“沒有，我剛到。”
在寒風(fēng)中發(fā)過誓的孔維用一段獨白征服了所有考官，成功的達成了誓言。她說：“我覺得我還是有他們想要的那種特質(zhì)，那種舞臺上的爆發(fā)力，不然我考不進去的。”
演戲，是孔維不自信的人生里唯一自信的事兒。雖然這點自信，也不是百分百的。她還是會懷疑、緊張，所以特別努力。
在姜文執(zhí)導(dǎo)的電影《太陽照常升起》中，孔維飾演姜文的妻子。在影片最后，她有一段三頁紙的臺詞。
回想起來，孔維說：“我記得我坐在馬桶上都在背詞，記憶已經(jīng)有些模糊了，我不知道是我想象的還是真實的，我腦袋上好像長滿了各種奇怪的犄角?！?/p>
付出總會有收獲，2007年，作為《太陽照常升起》的女主角之一，孔維亮相威尼斯電影節(jié)。
在衛(wèi)生間，即將上場的孔維穿著禮服，緊張到不斷的做深呼吸。而當(dāng)她一上場，卻表現(xiàn)的輕松自在，格外驚艷。外國記者們不斷的喊著她的名字，呼喚她返場。
當(dāng)天，孔維成了唯一一位登上《威尼斯每日會刊》的亞裔女演員。對此，孔維歸功于：“上天照拂?！睆恼掌峡矗栽谌顼L(fēng)，卻只有她自己知道，自己緊張的要死。
在威尼斯大放異彩之后，孔維轉(zhuǎn)身結(jié)婚生子。
我問：“你后悔嗎？”
她答：“不用想，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。放過自己，向前看。”
身后站著一萬個孩子的孔維
我說：“做公益有時候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。”孔維糾正我說：“一直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。”
從2001年開始，孔維就參與公益活動。2014年正式創(chuàng)辦傳夢基金，開始做“資教工程”，旨在改變鄉(xiāng)村教育的面貌。
明星做公益常常伴隨著一些誤解和嘲諷，這些孔維都遇到了。她有無數(shù)次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了，無數(shù)次想要放棄。
“那為什么堅持下來了呢？”我問。
“是啊，為什么呢？”她也問自己，她想了一會兒，堅定的說：“只能說我比別人更早的看到問題，更早的選擇站出來，我站出來就沒想過退回去?！?/p>
那一瞬間，我看到了一個勇敢的孔維。
為了做公益，她在不斷的戰(zhàn)勝自己。她曾經(jīng)不喜歡做長途車，但她會為了多捐一點善款，把機票退了，坐綠皮車回去。
她是個不善表達的悶葫蘆，卻要逼著自己去跟人打交道，去見教育局的人，去見老師，去見學(xué)生，去見各種各樣能夠幫助公益事業(yè)的人。
她親眼看到了太多的孩子因為傳夢公益受益，她無比驕傲的說：“我們第一所項目學(xué)校曾經(jīng)是全縣最差的學(xué)校，但是今年小升初考試，全縣第一名第二名都出自于這個學(xué)校。”
孔維說起孩子的時候是興奮的，眼睛里閃著光，語氣都變得激動，“我們的孩子參加全國書畫比賽，金銀銅獎都拿回來了;我們的孩子踢足球踢到巴塞羅那，去了北京出了國，他們之前連貴陽都沒有去過;我們的孩子走時裝秀，穿的都是樹葉、報紙、米袋子，但是你看見他扛著一把墩布，仿佛走在巴黎T臺，太自信了!”
看孩子們的時裝秀那天，孔維一邊哭一邊錄視頻，后來她才知道那天去的所有人都哭了。她說：“你聽我講完這些，你就知道我為什么能堅持下來?！?/p>
最初被誤解的時候，她哇哇大哭。因為她不明白，“我已經(jīng)什么都不求了，為什么還會有人這么誤解我？”
就在一個月前，還有人在微博上攻擊她做公益的用心。評論里有人替她說話，“看見你上了蘭蛇坡，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做公益的人。”
蘭蛇坡是一個懸崖上的村子，爬上崎嶇險峻的山路，就是貧困落后的蘭蛇坡?？拙S想想都覺得心有余悸，“那是我以前絕對不會上去的地方。”
經(jīng)驗豐富的年長的司機緊張的駕駛著，因為身邊就是懸崖，看一眼都覺得頭皮發(fā)麻。
第一次上山，孔維緊張的握緊了拳頭。同行的還有一位校長，孔維好心提醒他，“把安全帶系上?！毙ｉL說：“不用，這樣更安全，出事了可以立刻跳車?！?/p>
下山的時候車爆胎了，當(dāng)?shù)亟逃峙赡ν熊嚿仙浇铀麄兿聛?。天已?jīng)黑了，巍巍群山之中小小的蘭蛇坡顯得那樣微不足道，沒有路燈，沒有霓虹，四周漆黑，只有山下的人晃動著一點點光亮，等待著他們。
孔維坐在摩托車上，在漆黑之中，指引著她的只有那一點點光亮。
這個學(xué)校處于這樣的地理位置，讓一切變得格外艱難?？拙S說：“后來怎么辦呢？這個學(xué)校在這兒，我讓我們的資教老師……”
她飛快的解釋說：“資源的資，意在整合更好的教育資源給到鄉(xiāng)村的孩子。我們資教工程小學(xué)的老師作為后補，每個禮拜老師們騎著摩托車上山給孩子們授課。堅持到現(xiàn)在，這個學(xué)校已經(jīng)有一百多個孩子，七個老師，兩個公辦教師，五個我們的資教老師?！?/p>
這些話，我不知道她說過多少遍，就像她背的那三頁紙一樣，倒背如流。她也許跟不理解她的朋友說過，跟合作的教育局說過，跟辛苦付出的團隊們說過，跟許許多多可能幫助這個基金的人說過。她一遍一遍，不厭其煩的講，因為她相信，哪怕能影響一個人也是好的。
被誤解的事情仍然存在，她還是會難受，但是她說：“我不會那么受傷害了?！?/p>
孔維說：“現(xiàn)在我身后有一萬多個孩子，三十四個學(xué)校，有本事你來?！?/p>
當(dāng)她說這句話的時候，我看到了一個無比強大的孔維。她說：“我在不經(jīng)意的時候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強大了，以前做不到的，現(xiàn)在可以了，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無所不能了。幫助人，可以幫我走出恐懼。別人成就不了你，還是得自己成就自己?！?/p>
她說這些年自己就像一塊泥巴，被不停的摔在地上，但是現(xiàn)在，這塊泥巴可以捏一個東西了。
孔維很滿意現(xiàn)在的狀態(tài)，因為不是她一個人，而是有一整個團隊。在她幫助的對象中，有很多的留守兒童。孔維說：”學(xué)校里沒有老師，家里沒有父母，他們怎么辦呢？貌似我們在素質(zhì)教育，其實我們在做情感教育，他們?nèi)钡氖切撵`的陪伴。”
有一個小女孩說特別喜歡孔維，老師問她為什么喜歡？她說：“因為孔老師長得特別像我媽媽?！逼鋵嵭∨⒌膵寢尯茉缇腿ナ懒耍緵]見過媽媽。但是在孩子眼里，孔維就是媽媽的樣子。
每一年，孔維都會跟著老師去到最貧困的學(xué)生家里去做家訪。去年他們到了一戶留守兒童家里，父親去世，母親跑了，家里只剩下一個年邁的奶奶。兩個孩子，都在讀小學(xué)，大的孩子也只有十三歲。
他們家訪結(jié)束出來，大的孩子站在門口送他們。地勢很高，可以一直看到孔維的背影。在他們走了很遠的時候，那個孩子忽然喊了一聲：“孔媽媽!”
群山巍峨，可以聽見稚嫩的回聲?？拙S回過頭，他又喊了一聲：“謝謝你?！?/p>
孔維說起這些的時候，紅了眼睛。
認為自己可以的孔維
回憶起拍攝《我的寵物是大象》的日子，孔維覺得有些奇怪。因為她老能想起那時候的天氣，好像和拍《太陽照常升起》的時候一樣，永遠有很大的太陽，永遠陽光明媚。
在戲里孔維和劉青云要跳一段探戈，每天拍完戲，他們倆都要去排練廳練習(xí)。他們在云南的西雙版納拍攝，沒事兒的時候，孔維就出去逛逛夜市。她喜歡景觀的別致，她說：“你看那個橋，它在那里就很美。”
有一場戲是劉青云在河邊對所有人鞠躬，他說：“對不起，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，我們散伙吧。”
那天趕上下雨，很多人都去躲雨，孔維一個人坐在那，哭得泣不成聲。因為她仿佛看到了自己，她害怕自己有一天也要說出同樣的話。
孔維說：“我本身還是一個懦弱怕事的人，現(xiàn)在還是。但是我不怕事了，但我也不會去進攻。”
演戲和做公益對孔維來說，是相輔相成的事。她在公益事業(yè)中強大了自我，擁有了更強的能量。演戲，是熱愛，也是釋放。
今年，除了即將上映的電影，孔維還將忙于話劇《新原野》和《北京人》的巡演。她依然很忙碌，她打開手機給我看，一半以上都是公益項目上的消息。大到審批小到物料，所有的事兒，孔維都要操心。巡演的時間表一出來，她立刻發(fā)到公益項目群里，以便更好地安排時間。
演戲這件事兒，孔維已經(jīng)思考明白。“我可以演戲，那我為什么不回來呢？”她用行動給出了答案，她可以。
演員孔維，歡迎回來。
